叢天嘯從來都沒有對任何人承認過，甚至對他自己都沒有承認過——顧時對於他而言，真的是個特別的人。

即便他不止一次地想要他的命，然而那都是立場問題，平心而論，叢天嘯並不討厭這個少年。——誰會討厭這個少年，眉目如畫，清冷而美好，即便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，也從來不為什麽物質而低頭。如果當初設計顧時在阿爾卑斯死亡的人不是叢天嘯自己，叢天嘯大概也會和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樣，為這個少年的“踏火歸來，浴火重生”而歡呼喝彩。

可是這個少年一出現，似乎就註定站在他的對立面。

叢天嘯想，雖然他始終不能理解南顥宸為何會如此掏心掏肺地愛一個人。但如果那個人是顧時，如果顧時一開始是對他揚起真心的笑臉，或許他也有可能淪陷。

下午時藍海忽然發來了叢天嘯母親病危的病情知情書，雖然是在查期間，但畢竟人倫常情，檢查小組臨時開會討論後決定由兩人陪同叢天嘯去探望。

叢天嘯又一次走在藍海的走廊裏，只是這一次身後跟了兩個冷面的公務員。然而他的表情依舊是威嚴的，主治醫師依舊恭敬，和他小聲說著具體的病情和接下來的治療方案。

叢天嘯從來沒有過問過金錢問題，然而這一次，他問道：“你說的這個手術，要多少錢？”

醫師也沒想到會被這樣一問，他楞了一下，然後報出一個數字。

“一百七十萬左右。”

叢天嘯點點頭。一百七十萬，還好，他之前劃在母親賬上的那些生活費大概還夠支付。只是術後療養的話，大概就要遷到公立醫院了。

以後，他大概也不能照顧他的母親。如果他被判死刑，不用再去想母親會遭受多少人間疾苦，大概也不失為一種解脫。

母親在特護病房昏睡著，其實並沒有病危，這個手術是大概兩個月前就決定要做的，母親的身體這半年來一直都不好。醫院之所以下這個病危知情書，也是因為他和藍海的人還算有些交情，人家願意幫這個忙。

叢天嘯沒有等到母親醒來，他吻了一下昏睡的婦人，出事以來第一次覺得有些想哭。

一個曾經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男人，最後連自己的母親都無法護全，甚至為自己的無能而無顏再見她最後一面，這樣的恥辱堪比把鞭子抽在他的臉上。

叢天嘯沒有在病房裏逗留太久，公務員跟著他走出病房，在走廊的另一頭，逆著光，叢天嘯看見了兩個人。

顧時，南顥宸。

身後的兩名公務員忽然停住了腳步，竟然沒有跟上來。

於是叢天嘯懂了。他有些嘲諷地勾了下唇角，沒有停頓地走上去。

顧時靠在窗臺上，南顥宸擋在顧時身前。叢天嘯往前走了兩步，還沒來得及故作風輕雲淡地和顧時打個招呼，南顥宸忽然就一把把他按在了墻上。

咚的一聲，叢天嘯的右顴骨一下子便腫了。他呵呵笑了一聲，低聲道：“國民總裁，你想給我也來一個壁咚嗎？”

南顥宸根本沒有聽他廢話，直接把叢天嘯按在了地上。

“這種揍人的把戲再低端不過，”南顥宸聲音冰冷：“我本來覺得沒必要這樣，但是——雖然你快死了，我還是要告訴你，你約我的人出來，就要考慮到代價。”

顧時在背後看著這一切，眼波沈寂。他當然會告訴南顥宸要出來見叢天嘯這件事，南顥宸要求跟來也是理所應當。其實，早在看見南顥宸脫下皮鞋換上一雙emolier風格的軍靴時，他就已經隱約猜到了南顥宸要幹什麽。

南顥宸不是無風度之人，很難想象他對誰露出冷酷殘忍的表情。但顧時不能阻攔，這種時候跳出來阻攔，他就比白蓮花還惡心。他絕對不會剝奪南顥宸為了愛人報仇的權利。

果然——就在那兩個陌生的公務員在背後冷漠的註視下，南顥宸那雙厚重的朋克皮靴狠狠地踏上了叢天嘯的臉——不同於上一世叢天嘯覆蓋上來輕碾的踩法，南顥宸真的是狠狠一腳踏上去，瞬間地板上就濺了血。

“你該慶幸我沒有吸煙的習慣。”

——不然我會把你曾經對他做的都加倍還給你。南顥宸心說道。

顧時靜靜看了五秒，然後走了過來，低聲道：“南顥宸，走吧。”

壓在臉上的那重如泰山的力道消失了。

顧時站著，垂眸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叢天嘯：“你不該約我出來，我和你沒什麽可談的。我恨你，也不需要原因。”

叢天嘯看著兩個人的鞋子遠去，他終於狠捶一把地從地上撐起來，不顧順著額頭往下淌的鮮血，喊道：“我要原因！”

整條走廊都回蕩著他的咆哮。

顧時停了下，用非常低微的聲音說道；“也許今生的你確實無辜，但絕不會比前世的我更委屈。我恨你，原因你委實不必知曉。”

他說著轉了個身，那雙清亮的瞳仁直直地看著狼狽的叢天嘯——“你輸了，這就是結局。記住這個結局。”

……

這次見面世上不會有再多一個人知道，那兩個“剛好輪班”過來看著叢天嘯的人也不會多一句嘴，叢天嘯臉上帶著傷回到公司，沒有任何人會多問一句。

對叢家的抄底性審查依舊在聲勢浩大地進行著，對比於政界的狂風巨浪，顧時的日子安逸到不行。不知是不是南顥宸刻意安排，公司近期沒有給他太多工作，明明是覆仇最關鍵的節骨眼，他反而有了大把用來喝咖啡曬太陽的時間。

顧時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，他覺得南顥宸最近對他有些冷淡。

那個男人依舊會溫柔地微笑，體貼他的一切生活小事，卻很久沒有再嬉皮笑臉賴皮耍滑。

顧時隱隱能猜到原因，卻不願深想。但他偷偷用了小道具，系統探測南顥宸的心情，心情詞是——壓抑。

總裁大人很壓抑，原因不甚明。這比覆仇即將結束還要讓顧時茫然不知所措。他想，他最近夜夜噩夢，夢到前世今生，南顥宸大概都是能察覺到的。但他無法控制夢境，更無法向南顥宸解釋，因為多餘的解釋反而會更加傷了這個男人的心。

《煙火人間》票房破四億的時候，顧時小心翼翼地問南顥宸：“那個——最近忙，我的片咱倆還沒看呢……我在線訂了兩張票，要不要一起去看下……”

顧時萬萬沒想到的是，南顥宸竟然搖頭拒絕——“叢家的事情還沒有了，最近實在有些忙，你叫ricky陪你去看吧行嗎？”

行嗎？

顧時知道如果自己堅持，或者稍微軟磨硬泡一下，南顥宸一定會答應。可是不知怎麽的，他竟然最後只是點了下頭。

最後顧時沒有把那張票給ricky，他自己一個人去看了《煙火人間》。影片非常動人，進程過半後很多人眼中都有淚，片尾用顧時《人間煙火》的清唱淡出，很多人都哭了。

“歲月年輪轉呀轉，兜兜轉轉遺憾卻不得轉圜。”

“人間煙火一團團，模糊了視線不見滄海桑田。”

“既然樹有年輪，人總要帶著前世的傷痕。”

“如果天也無情，我們何妨放肆喜怒癡嗔。”

“如果討厭煙火味，何必降臨在人間。”

“如果討厭煙火味，請別靠近我身邊。”

低啞的男聲緩緩淡出，影院裏稀稀拉拉地最後只剩下顧時一個人。顧時摘下遮住臉的棒球帽，掏出手機給南顥宸發了一條短信。

——“在生我的氣吧。”

南顥宸五分鐘沒回。顧時忽然感覺心裏很酸，他知道南顥宸在氣什麽，南顥宸現在就等著自己那一句求情出口，然後他就真的可以和自己徹底冷臉。他也知道南顥宸占情占理，優柔寡斷的是他，南顥宸為了他違逆了自己的老爸，他卻還要猶猶豫豫的。

可是顧時想，如果法院判決叢天嘯不死，南顥宸為了他下黑手，那麽和他帶累南顥宸手沾鮮血有什麽區別。更何況，他從來都不認為叢天嘯死就是覆仇成功，如果這就是覆仇成功的定義，他何不重生初始就利用系統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叢天嘯幹掉。

可是這樣的話和情人是解釋不通的，換顧時是南顥宸的話，他也會想——對方明明是顧念往昔舊情而心存仁慈，我反而自作多情，裏外不是人。

顧時一個人走出電影院，五月中旬的陽光已經很濃烈，氣溫三十多度，顧時一個人走得口幹舌燥。越走越熱，越熱心裏越難受，負能量最開始只是一點點，看過讓人傷感的電影後再加上南顥宸的不理會，這些負能量已經瀕臨爆棚。

然而當他拐出巷口，餘光裏卻看見一輛熟悉的黑車。顧時詫異地擡起頭，駕駛艙窗戶降下，露出總裁先生有些郁悶又又有些無奈的臉龐。

“楞著幹啥，上車吧，受氣小媳婦。”某總裁郁悶地撇了撇嘴——“明明自己做錯事，還像我欺負你似的委屈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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